Monday, March 31, 2008

沒有光的所在書評-By Ivan

文章出處: 《文匯報》08年3月31日

書名﹕沒有光的所在
作者﹕馬國明
出版﹕CUP出版
出版日期﹕2008年2月



馬國明是批判香港都市問題的民間學者,自《從自由主義到社會主義》及《路邊政治經濟學》開始,即被視為本土解釋班雅明的權威。馬國明希望以一種貼近都市生活的政治經濟學論述解釋香港,在上一本著作《全面都市化的社會》,馬國明還借用了亨利‧列斐弗爾(Henri Lefebvre)的都市空間理論。雖然近幾年來馬國明寫了些馬克思及班雅明色彩較淡的短評,然而這些書評和社會評論仍然回盪著強烈的個人聲調,這種聲調亦可視為對早期著作的主題作扼要的重申。

《沒有光的所在》仍承傳著那些強烈的聲調,而且從中可見馬國明怎樣被時事觸動,於是試圖簡化班雅明等人的理論以解釋這些事情。在這些論述中,我們彷彿再一次聽到馬國明重申他對都市的看法﹕城市規劃往往犧牲了傳統社區的特色,都市發展令整個香港變成供遊客凝視的景觀社會,等等。在這些命題中,有部份確實是由班雅明提出的。從中亦可看到,馬國明最終關心的,是香港這個殖民地僅遺留下來的傳統怎樣被官商結合的政府當局扼殺。

馬國明提出深水及天水圍這兩個邊緣化社區加以比較,從中得出傳統舊區勝過新市鎮規劃的結論。在深水這個舊區,雖然居住了許多被忽略的小販、個人經營者,卻從來沒有發生像天水圍某小販因逃避追捕而跳河致死的慘劇,馬國明注意到,在唐樓樓梯間出口開設鞋舖或報攤的經營者,業已與附近居民建立深厚友誼。而都市規劃者卻妄顧這些小社區的生態環境,為建立現代化都市外貌及增加經濟收入而一意孤行,將傳統特色的唐樓改建成高聳的商業區。

另一方面,都市化亦涉及時間觀的轉變,根據班雅明的說法,現代性導致神聖時間的世俗化,在《沒有光的所在》裡,作者說傳統新年及四時氣節所構成的時間觀,表現出地球公轉一周的空間感,然而這種傳統時間觀在全面都市化的香港已經消磨殆盡。即使香港政府大灑金錢舉辦「幻彩詠香江」及「花車巡遊」等鋪張節目,但傳統時間觀的意義已經被扼殺了。也許,這種時間觀的消逝已足以「造就」一個「沒有光」的香港。

時間觀還涉及記憶的保存,因為只有持存記憶豐富的內容,時間才有意義。作者說,記憶並不如余光中所說的,「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是立體的,它會重複地往返呈現,這等於暗示歷史並不是線性的。這就是班雅明對於神聖時間世俗化的論述中最關鍵的地方,因為古希臘思想的時間,是可以「永劫回歸」的,而現代性詮釋下的「時間」,卻是線性的。「線性時間」意味著舊事物最終會被新事物取代,記憶只能是已消逝物在意識中之殘存。然而,「線性時間觀」既代表了現代社會的進步歷史觀,亦代表了香港政府的功利觀。

書中有許多題目還可再作深入討論,例如從香港與廣東省薄弱關係,還有國內孕婦在香港醫院生子等例子,作中港關係純屬利益的本質。然而筆者希望提及本書末頁對於現代性及公共領域的討論。在這裡,馬國明以哈貝馬斯理論為基礎,指出現代性視乎有否真正的公共領域,而公共領域存在與否則視乎個體之間能否建立合理性溝通。哈貝馬斯認為法國啟蒙時代出現的學術沙龍和思想家的文字共和國就是公共領域,而啟蒙的這種特質催生了進步的現代性。

單就套用哈貝馬斯理論這點來看,馬國明對於香港「表面現代,實則不現代」及「沒有公共領域」的結論是對的和合乎邏輯的,然而本書有很多地方都運用班雅明理論提出香港漠視傳統所產生的問題,而班雅明對現代性的批判必然與哈貝馬斯對現代性的期許產生矛盾。我們可以說,包括社區邊緣化及拆卸保育文物等問題在內的現象,都只是一種「表面現代化」的現象,但作為城市現象,這種現代化趨勢,在世界各地都是有跡可尋的,如果不考慮文化的獨特性,我們又如何區分香港近幾十年的變遷是表面的還是深層的現代化﹖這就有待讀者自己去思考了。

Monday, March 3, 2008

「裸照門」終於變有趣了!

「裸照門」在過去一星期終於有突破性發展。說的不是一眾明星或警方有何新動向,而是在公共討論上出現了一篇讓人捧腹的奇文〈誰需要玉女?—與梁文道先生商榷〉《明報2008年2月27日》!不過裸照事件變得有趣,卻源自蔡子強的〈除了天真和傻之外,還有對錯!〉(下稱〈除了〉。由該文開始,梁文道就與蔡子強對上了,不少網民在旁吶喊助威,後來更加上江丕盛。到3月2日,梁文道算是寫了一篇總結性的文章〈再談公眾人物,兼答蔡子強與江丕盛〉(下稱〈再談〉),消解了與蔡子強之間矛盾,統一了戰線,然後笑走了江丕盛。(筆者只留意到明報,若近日尚有其他相關文章,是沒有接觸了。)

雖然梁文道想總結了事,但筆者看還有不少問題可以仔細討論,而且更覺得裸照事件的趣味盡在其中,就此了斷實在可惜。所以,本文希望透過剖析蔡梁二人的矛盾,展示現下公共空間、傳媒、演藝機制、社會道德之間的糾結,進而帶出更廣闊的討論空間。

矛盾所在

首先,梁在〈再談〉中強調公眾知情權的權限,指出對公眾人物的個人道德要求及對其私隱的揭秘,只能在關乎公共問題和事務上被容許。此論直承自由主義傳統,就是每個人在不干犯他人的前題下,可以享有最大的自由。由此,所有狗仔隊式報導或討論某名星品格的言論都應從公共討論中 撤出。梁與蔡的矛盾也在自此開始。在〈除了〉中,蔡子強正正是在討論阿嬌其人的對錯。其中有關公共事務的, 只限於討論英皇集團在事件初期表示照片為假,可能對警方執法做成影響的問題。但他同時也質疑阿嬌沒有道歉,沒有向市民交待。

在此就有極大的曖昧性。究竟蔡是否要求阿嬌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要有某種操守並可以成為大眾的榜樣?觀乎他引用徐詠旋的講法,答案似乎是肯定的。這就是他與梁文道的分歧。雖然梁為其打完場,說蔡擔心的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技術問題:不是說拍裸照不好,但拍了就要小心,不要讓它外流。但縱然如此,阿嬌作為大眾榜樣的角色還是存在。蔡從一開始要求阿嬌成為榜樣,就已經有道德要求,而且更要其認對錯。這與梁文道始終有距離。正因如此,江丕盛才會寫文「撐」蔡,引出「顯然需要玉女論」。

玉女與商業邏輯

江丕盛比蔡子強更明確,他就是要求公眾人物,包括明星,負上道德教化的責任。阿嬌錯了,因為作為大眾的榜樣,她失格了。她讓千千萬萬仰賴其玉女形象的學生、老師、家長、校長、社會賢達失望,更使他們向來相信的價值的幻滅:「原來玉女是慾女!」江丕盛可笑,當然因為他除了「顯然」兩字外毫無論據可言。但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期望一個極端資本主義下的消費對象可以成為真正的道德榜樣。

梁文道謂「一個玉女的倒下就代表另一個玉女的興起,她們的供應是源源不絕的」,正正點出了「玉女」作為消費對象的事實。「玉女」只是應市場要求而生的工具,其目的不是道德教化,而是牟利。而作為牟利的工具,其扮演者是否真的「玉潔冰清」根本無關重要,最重要的是形象。形象被破壞(如阿嬌),並不是道德問題,而是商業問題。或許更正確地說,對產生「玉女」的資本主義機制而言,道德問題並不存在,它從來就只有商業問題。江丕盛的可笑是作為一個大學教授,他竟然對這種商業邏輯有錯誤的幻想。

表裡不一的形象工程

江丕盛雖然可笑,但其天真卻帶出一個梁文道未正面處理的問題,就是表裡不一的形象工程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份。蔡子強津津樂道的政治化妝(spin)不正是這種表裡不一的結果?正因為政治人物並不是聖人,也沒有辦法處理所有問題,所以有危機時才要依賴公關技巧,或是預期控制或是轉移視線,不一而足。到底政治化妝有沒有限制?當蔡子強批評阿嬌表裡不一,要求對錯時,他如何理解政治人物的表裡不一?蔡子強的耐人尋味在於他一方面大講政治的Spin文化,但當英皇和阿嬌在spin時,他卻反過來要求對錯。

梁文道暗示演藝界的私隱被嚴重侵犯,因為我們誤解了「公眾知情權」,對藝人有諸多道德要求。但有必要指出,演藝界自身也是此「名人現象」的建構者,把個人道德和操守變成賣點。Twins不用說,比如劉德華勤奮和正義的形象,亦成為他作為藝人的資本,因而吸引到一些認同其操守的人成為歌迷。在背後支撐演藝界的廣告客戶,事實上也因為看中不同藝人所代表的形象和價值,才會付出巨額金錢。藝人雖然不是聖人,但他們的工作就包括自我包裝成價值代言人。

形象工程的惡性循環

現實是,今日大眾並不天真得以為世上有聖人,視藝人形象為真實。但「名人效應」的運作就是要極力讓人相信藝人形象都是真實的。當有人願意把藝人的形象當真(如江丕盛),就會有人基於 「藝人的形象不可能是真實 」的想法,而去揭破藝人的表裡不一。當演藝人要繼續維持形象以謀生時,spin就出現。可是揭秘的心態只會越盛,於是引來更多揭秘。這個惡性循環還有一個前提,就是大眾還未成熟得完全不理藝人形象的真實性。他們仍然寄望藝人成為他們的榜樣。

梁文道預示的社會

梁文道再三呼籲我們應將對公眾人物的道德要求,及對其私隱的揭秘,從與公共問事務無關的範圍上撤出,似乎是在迴避道德討論。但其實由他的呼籲,到他取笑江丕盛,及對藝人生活多次表現懶理(couldn’t care less),都在在隱含一種道德取向。試想想,如果我們真的遵從其勸告,將公眾人物的個人道德要求,及對其私隱的揭秘,從與公共問事務無關的範圍上撤出,不單狗仔隊式的八卦會消失,連藝人的社會角色也會完全改變。他預示的其實是一個沒有道德形象的演藝界。到時候,我們就不會期望玉女有道德教化的功能,它只不過是「麻甩佬」的性幻想對象。而蔡子強、除詠旋、江丕盛也可以鬆一口氣,因為年輕人不會以任何藝人為榜樣。問題是,我們怎樣可以達致這樣的社會?

邁向更廣闊的討論

在討論中,梁文道總把主題集中在「公眾知情權」的問題上。但我認為這種自由主義式的回答並未能解決問題。原因在於公共空間也是討論道德價值的合理場所。當有人真心認為貞潔是女性最大的德行,社會不能沒有玉女形象教化眾生,他們就提出了各自對人生、社會的想像。而這些言論在公共討論上出現是可被容許的,因為它們並沒有侵犯他人私隱,也沒有溢出「公眾知情權」的限制。可以設想,如果有藝人的性取向或態度在公開的場合被知識,他們還是難逃衛道之士的道德審判,人言仍然可畏。如果我們有任何可能企及梁文道所說的社會狀態,那就必定要打開更廣闊的討論。

首先是要探討商業邏輯下藝人道德形象的迷思。我們要仔細討論,名人或偶像效應的運作及其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關係,揭示這種以價值為商品的虛假性。當我們把勤奮、正義、純潔變成販賣的內容時,對我們的價值系統究竟有何影響?另外是涉及性權的問題。貞潔作為一種德行究竟包含了甚麼價值?性行為的合理與否取決於甚麼?究竟個人對身體及性的自主有多少?最後更要走進倫理學,探問一個理想的人生如何在社會中成就的問題。我們真的需要道德榜樣嗎?誰可以教化眾生呢?

這些問題看似空泛,但卻與當前具體的「裸照門」息息相關。某些公共評論表現出的曖昧和矛盾—一方面認為公眾人物的道德與私隱不應被干涉,同時又害怕公眾人物對大眾有不良影響—實在根源於這一系列問題的糾葛。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仔細探討。

Sunday, March 2, 2008

五十年前的時髦

「全世界都錯了,只有海耶克是對的。」這樣一句引言話出現在《往左走 往右走》一章的前頭。慣性地讓人以為是某學者或名人對海耶克的評價。但原來,這只是《通往奴役之路》五十周年版的封面宣傳語。讀書至此,終於知道自己正在看廣告雜誌。

《往左走 往右走》是獅子山學會為介紹海耶克及其自由主義所編著的新作。書中有整章是海氏經典《通往奴役之路》的摘錄。又結合香港的實際處境,討論時下的社會議題,包括最低工資、公營房屋、政府辦學等等,為推動自由主義的簡明讀物。介紹理論本意是甚好的,更何況是經典的海耶克?自然應該多加鼓勵。但可惜是本書除在言詞間大賣廣告之外,實在並未能把海耶克五十年前的舊酒換新,連瓶子都一樣殘破。

書中有一個故事主題:海耶克作為「自由主義」的理論代表,在過去五十年與「社會主義」及其所引發的獨裁政權危機周旋,到今日終於得到全面勝利。這實在是有點不盡不實。首先「自由主義」向來流派眾多,並不是所有自由主義者都認同海耶克以經濟自由為社會的基礎,支持小政府大市場,有更多是與之對著幹。例如近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就是支持財富再分配的自由主義者。另外,與海耶克本人一樣,輕忽的把「社會主義」等同計劃經濟。西歐很多國家在二戰後都奉行社會民主主義,也是社會主義的一種,但卻不是蘇聯等共產國家實行的計劃經濟。當然,如果把任何政府對市場的干預都看成是計劃經濟,等同社會主義,那是可解的。

但卻有另一個問題。書中引用海耶克語謂「計劃經濟必然會導致獨裁。」這是海耶克反對社會主義最有力的批評。五十年前,海耶克作預言的時候東歐是共產獨裁國家。他惟恐西歐走的社會主義變成通往奴役之路,於是對社會主義大加鞭撻。那時可以說他不了解民主法治對社會主義的限制。但五十年過去了,西歐國家沒有一個變成獨裁,證明社會主義不會導致獨裁。海耶克的講法算是不攻自破了吧?作者似乎也看出問題,於是就說「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英、美長久以來建立起的法治精神,以及政治上的分權制約。」這似乎是在為海耶克解釋,但其實是更明確地指出,獨裁與否不取決於經濟模式,而是繫於該社會的政治和法律制度。

五十年前,海耶克的論點的確有可取之處,就是要防範政府成為道德警察,指導人民生活,最後卻剝奪了人民的自由,通往奴役之路。五十年來西歐社會主義國家沒有走上奴役之路,多少由於人民聽到海耶克的告戒,知道要慎重的使用和限制政府的權力。但畢竟,以為社會主義會走上獨裁的恐嚇,今日是時候止息了。